困在发热门诊的人
2022年12月26日晚上十点,在自测抗原两道杠连续高烧了五天之后,我决定去趟医院。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朋友大多三四天退烧,身边烧五天的人不多,我的症状又和大家有所不同,网上所说的“刀片嗓”“水泥封鼻”“咳到怀疑人生”都是分阶段,在我这儿却一股脑袭来,我怀疑自己可能有细菌合并感染;一个是下午我妈也发烧了,抗原是阳性,我太太一个人既要在家办公,又要伺候俩病号,实难应付,我想尽量快点好起来。
我选的医院离家挺远,因为白天看到一个网友说自己去了这家医院,人不多,五分钟就做上了CT,我想那晚上肯定更快。
结果证明我大错特错。
而这个颇有点魔幻色彩的夜晚从最开始就有所征兆,我叫的快车是一辆别克新能源,车牌号后四位为2666,恰巧是波拉尼奥的代表作《2666》。也许对别人这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巧合背后总是别有寓意,当时我还天真地想,也许是看诊顺利的好兆头。
车里很热,我和司机一路沉默。中环很空旷,中间一段,只有我们和一辆救护车一前一后作伴而行,最终16公里的路程用时不到20分钟。
医院的发热门诊就在路边,滚烫的红灯很显眼,旁边是做核酸的通道和棚子,如今空无一人。
门诊是自动门,门外等着几个人,隔着门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候诊台前排着七八个人,保安坐在里面不时看看外面。我问门外等着的小伙儿,现在是啥情况?小伙儿说保安让等一会儿。
等了大概十分钟,有人出来,保安才开门,我们得以进去。胖胖的女护士给每个人一张纸片和一根水银温度计,又让我们到门外去填表测体温。没有人有异议,都乖乖照做。我也只是心里想,明明可以刚才就这么做,为啥要让人干等呢?我照自己的习惯把温度计插入腋下,再看其他人,都含在了嘴里,这让我多少还是有些惊讶。
我的体温是38.6,进去交表,胖胖的女护士刚回来,一位爷叔催她,她叹了口气说,让我喘口气行吗?
交了表,随着其他人进入貌似正常的看病流程。挂号很快,然后去看医生,一共两个诊室,一个有人,一个关门黑灯。有人的是位女医生,和我读高中时一本著名英语语法书的作者同名。我看诊室是空的,站在门口,想问问情况,医生说,我下班了,不看了。我问,那我应该去哪看医生?医生说,我不知道,自己找。我说了声抱歉,回到走廊。走廊旁坐着两个挂水的老人,一位披着布满污渍的棉被,一位老人咳出几口黄痰,直接吐到了地上。
我逃回护士台,护士不在。大门又关上了,有两个人等在门外。我绕着走廊走了一圈,看到了CT室,采血台,输液室,药房,和另一个亮着灯但空着的无名房间。好消息是都没人排队,坏消息是依旧没有医生,我又回到护士台。护士回来了,正在指着台子上的一个表单问保安,这是谁的呀?人呢?一个病人和我有同样的问题,告诉护士没医生。护士说,有的呀。病人说,那个医生说她下班了,换班的还没来。护士说,我问问。护士打了个电话,说,来了呀。病人问,在哪呢?护士说,你找找。另一个女医护人员拿着采血试管来招呼护士,又把她叫走了。
我想新医生可能在刚才黑灯的那个诊室,又转过去,依旧黑灯,旁边的“语法”医生还在,又一个不知情的病人去找她,她一边看电脑,一边说,我十点就应该下班了,现在都十点四十了,我不看啦。病人无奈退出。
我感觉有点累,就站在黑灯的诊室前等待。过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医生来,又去问护士,护士说来了呀,你自己去找找。我才想起来之前那个空着但亮灯的无名房间,果然,那里已经在排队了,人不算多,大概五六个。此时大概是十一点。之前在家,我太太就想陪我一起来,被我阻止了,结果她还是自作主张来了,和我发微信说到了,我说你可别进来,她说我刚才进去了,见里面的人都咳嗽,我又跑了,现在在外面,你还要多久?我的前面还有一个人,我说应该很快了。
与“语法医生”相比,这位女医生很温柔,说话慢悠悠的,给我开了CT和验血,告诉我做完十分钟就可以来找她看结果。我暗自估算了一下,CT五分钟,采血五分钟,回来再排队,算二十分钟,怎么着再有半小时也差不多了。结果证实,我又错了。
缴完费用,去护士台打单子,这次换成了男护士。就在他弄单子的时候,走廊里有人喊小马哥,我以为是我太太进来了,在喊我。我看过去,却是个男医生,从CT室的方向走向护士台,男护士也看向他,我才明白,他也是小马哥。CT医生向小马哥抱怨说,哎呦,我太累了。小马哥说,我也累啊,我刚坐下就觉得累了。CT医生瘫坐在小马哥身后的椅子上说,我感觉就要死了。
我拿着小马哥开好的单子去验血。验血室的女医生(之前拿着试管找护士)正在操作设备,隔着玻璃窗,我能看到验血仪器的屏幕,右下角一个黄色的叹号图标在不停闪烁。我脱了大衣,在前面等了一会儿,她看看我,继续操作设备,那个黄色叹号依旧在闪,我也不好意思催她。喊小马哥的CT医生这次喊了我的名字,让我做CT。
CT很快完成,甚至都不到五分钟,我拿着大衣,又回到验血室的台前,黄色的叹号还在闪烁,女医生在打电话,按照电话里的指导操作设备屏幕和旁边的电脑。电话结束,黄色叹号并没有消失,但好像不影响设备的正常使用,因为女医生把之前抽好的一管血放了进去。等到她终于站到我面前,准备给我抽血,看着我的单子,又面露难色,抱怨说,哎呦,怎么又是老系统打出来的。我听了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是系统有问题,那就麻烦了。这时刚才给我看病的温柔医生也过来了,问她,为什么有一个验血报告我看不到啊?她拿着我的单子给温柔医生看,说,之前也有几个老系统的单子,你要去老系统里看。温柔医生说,我不知道老系统啊,我一直用的是一个系统。两个人说不明白,结伴走掉了,走之前,抽血医生把单子还给我,说,你去问问前台护士,能不能换成新系统的。
我又去找小马哥,小马哥说,没有新系统啊,我们只有一个系统。我又拿着单子回到验血室,抽血医生回来了,又拿着我的单子出去了。
我太太发微信问我看得怎么样?我感觉一言难尽,就简单说,还要等一会儿,又问她在哪等呢?冷不冷?她说她在医院的一个门厅里,保安在睡觉,门开着的,保安的头就对着门,冷风嗖嗖,也不知道他冷不冷。我说你别打扰人家睡觉,要不还是先回家吧。她说我静悄悄的没打扰他,倒是他自己的呼噜打得山响。
抽血医生回来了,帮我换成了新系统的单子,总算完成了抽血。我回到诊室前从新排队。这一次排队的人有点多,但也不到十个,我感觉应该很快就能看完,跟我太太发微信商量,一会儿还是分头坐车回去。
排队的队伍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年轻人,他的同伴是病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黑大衣突然跑出队伍去了护士台,很快小马哥跟着他快步走回来。黑大衣说,他感觉手麻了,小马哥说,你这个情况还排什么队啊。小马哥喊出了温柔医生。温柔医生问啥情况?黑大衣说,……他吃了阿莫西林……温柔医生赶紧安排病人去吸氧,小马哥和黑大衣把病人架了出去。一会儿黑大衣回来,又听了几句,得知俩人是附近的大学生,基本确认是阿莫西林过敏。
黑大衣走后,诊室又恢复了平静。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发热门诊的大门一直敞开着,暂时没有新来的病人。CT医生又和小马哥坐在一起唠嗑,说,我真的要死了,我早饭是七点半吃的,中午饭是晚上八点半吃的。保洁阿姨开始收拾垃圾桶,将所有的垃圾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纸箱里,用胶带封上,同时把一张印有“发热”两个大字的红纸粘在箱子上,再套上黄色的大垃圾袋,和已经装好的箱子摞在一起。如此这般之后,这些垃圾反而好像变成了重要的物资。
一位只有左手戴橡胶手套的爷叔插队到前面,问温柔医生,我之前阳过了,后来转阴了,现在又烧到37度多,算不算复阳?温柔医生说不算。爷叔的验血报告也看不到,他又去验血室拍照回来跟温柔医生看。温柔医生说,没什么事儿。爷叔问,要输液吗?温柔医生说,不用,爷叔好像有点遗憾,但还是说,听你的,你说不输就不输。
小马哥拿着一张单子和针管,过来找温柔医生说,那个(指过敏的大学生)动脉血实在抽不出来,全身都找过了,找不到动脉。温柔医生问,其他检查都做了?小马哥说都做了。温柔医生说,那先算了。
排到前面一个有男友陪同的年轻女孩儿,温柔医生看了她的CT说,你这有点炎症了。但她也没挂水,温柔医生嘱咐她,一定不能干重活儿,这个你听我的。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排到了我前面的高个青年。我太太问我进展,我说快了。高个青年拿着一瓶矿泉水,说话时,不时晃来晃去,好像是不耐烦,但我知道是因为他浑身不舒服。我一直排在他后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侧面,以为他能有二十七八岁,看到正脸发现更年轻,简直像高中生,心里还想,怎么家长不陪着。温柔医生问他症状,他说,烧了十天了,最高40度,又说自己有高血压。温柔医生也吃惊,感叹,你才多大啊,又问还有吗?他又说,他的心率有160。温柔医生不敢相信,摸着他的脉搏数了数,然后赶紧让他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休息,显然他说的是实话。温柔医生问,多久了?他答:大概一周。温柔医生问,怎么没人陪你来?他说刚来上海没几天,不认识几个人。温柔医生问,是附近的大学生?他说是,温柔医生问,那你的室友呢?他说自己是什么专业硕士,住在校外。温柔医生感叹说,多亏你年轻啊。温柔医生给他开单子时,进来一位“韩范儿”阿姨,提着印有“谢谢欧巴”字样的纸袋,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哎呦,我可太累了,浑身没劲儿啊。韩范儿阿姨穿过所有人,进到诊室最里面,直接蹲到了地上。开完单子,温柔医生叫来小马哥,让小马哥把心跳160的高个青年领走了。
马上排到我了,韩范儿阿姨也递上单子,我有点不想让,温柔医生说,她看着比较重,先看她吧,我说好吧。韩范儿阿姨说,……哎呀,我都没有药,只能喝黄豆水……温柔医生说,你先别说话,让我看看你的报告。韩范儿阿姨的验血报告系统里也看不到,她也是自己用手机拍的,温柔医生正看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歌声震耳。韩范儿阿姨拿回手机接通视频,同时跟温柔医生解释说,是我的朋友关心我……温柔医生说,那你先去处理你的事儿,一会儿再过来。韩范儿阿姨开着视频,走了。
温柔医生终于接过了我的单子,怪事儿发生了,她在电脑上查看一遍,既没有我的CT报告,也没有验血报告。温柔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做的?我说,半个小时总有的。她怀疑是我的没出来,又看我后面的人,也没有,再后面,也没有。一个女护士拿了单子来找她填门诊号,女护士说,你这屋也太闷了。温柔医生说,我都要闷死了。女护士拿着单子走后,温柔医生打电话请教另外一个医生,在对方的指导下,打开了另外一个系统查看CT报告,还是没有。之前的黑大衣急匆匆跑过来,问温柔医生,他那个手一直抽搐是正常的吗?温柔医生赶紧跟着过去查看。
我太太问我看完了吗?她有点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简单说还没看完,你赶紧先回吧。这次她同意了,看来是真的冷了。
趁着温柔医生不在,我去验血室,找医生拍了验血报告。又找了CT医生,告诉他温柔医生看不到报告。CT医生很诧异,说会再次上传。我又折回诊室,告诉温柔医生,她再次查看,依旧没有。我又去找CT医生,CT医生有点恼火说,肯定不是我的问题,如果医生那边没问题,就是信息科的问题。我说,要不你去跟医生说一下?他不情愿,但还是去了。温柔医生估计也没有遇见过类似的问题,有点懵,这时又来了几个新病人,她只是让我们等待,又继续看诊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给信息科打电话,或者我猜她可能都不知道信息科的电话。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是干等,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鼻子堵如晚高峰的南北高架,带着眼眶阵阵胀痛;脑袋的右半边疼得好像要随时喷发的火山,而左边则苍茫如冬天的太平洋;一说话就剧烈咳嗽,身体跟着抖如筛糠。我不是没办法可想,而是没法想。
另外三名病人估计和我情况相似,也只是站在旁边默默等待。
新来的病人是一个儿子带着父亲,父亲披着波西米亚风格的毯子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他们之前在其他医院看过病,带了很多纸条,但关键的CT报告和验血报告都找不到。儿子给温柔医生建议说,那你就给我老爸输液输点退烧药,让他体温先降下来。可能是被CT报告的事儿弄得烦了,温柔医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温柔了,语速飞快地回答他,输液没有退烧的药。
CT医生刚才明显是生气了,现在可能气消了,又折回来给温柔医生建议说,要不这样吧,你去我那里看一下他们的片子。我们几个如蒙大赦,纷纷应和。这也成了最后的解决之道。
温柔医生看了我的CT片子和验血报告,说没啥事儿,也没有细菌感染,回去好好休息,要开药吗?我问有咳嗽药水吗?我问,有管鼻塞的喷雾吗?温柔医生说也没有,只有退烧药,别的什么都没有。我说好吧,给我来点。我想的是,不管啥药,我都得开点,不然对不起刚刚过去的三个多小时。
我去取药,药剂师拿着取药单,告诉我把用法用量拍一下照,我不明白为啥,但还是拍了,等到接过药,我明白了,没有外包装,更没有说明书,只有光秃秃的一板儿,上面印着上海医药,氨麻美敏片,别无其他。刚才排在我后面的哥们也来取药,我问他,没事儿吧?他轻飘飘地回答,有点炎症。我们一起走向大门,他转向护士台,问护士,在哪里测血氧?
我站在门口等车,看到韩范儿阿姨坐在门外,还在讲电话。
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一个新病人被推进来。护士问,啥情况,救护员说,血氧只有八十,护士问,能坐轮椅吗?家属答,不能。护士说,那就搬到那个床上吧。我看到我的车来了,匆忙拿着药拍了张照片。离开发热门诊,我有种被释放的感觉,甚至病情都有所减轻。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刚才的经历,发现过程虽然煎熬,却无法怪罪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坏人,医护是好医护,病人也是好病人,要怪也只能怪发热门诊的系统,但那可能也只是表象,至于更复杂的原因,在各自拿到药后,也就不会有人再去深究了。不管满意与否,大家也只能散去,退回属于自己的具体的琐碎的无人能替代的痛苦之中,默默承受,仿佛一群因缺氧而浮出海面的鱼,吃到一点面包屑后,再次沉入海底。波拉尼奥在《2666》中说,“历史就是一个婊子,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时刻,而只有分分秒秒的可怕流逝。”“可怕流逝”滚滚而来,痛苦像粉末一样落到每个人的身上,有的人会落得多些,有人落得少些,等到若干年后,再回头看,大家也许才会发现,当时得病的既是我们自己,也是这个时代,而更需要吃药的,其实是这个时代。
中环比来时还要空荡,全程只有我们一辆车,我咳嗽了一路,几次觉得不好意思,想对司机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下了中环,司机悄悄给自己那边的车窗开了条小缝儿。我干脆把自己这边降下半边。夜风灌进来,还是有点冷,但我坚持没关,一直到家。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