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平

两年来，45岁的李添强已经在拼多多上花费了大约六千元，抵上他两个月的家庭收入。在佛山的每个清晨，李添强和妻子都会推着一辆三轮车，向工厂工人叫卖米粉和其他早点。

在拼多多的三亿用户中，有65%的用户像李添强这样，来自三四五线城市。

在拼多多登陆纳斯达克这一天，他们显然希望呈现出另一种用户画像。拼多多有选择地挑出近千名核心用户，并从中随机选中了张怡。张怡10岁就随家人定居意大利博洛尼亚，三年前回到深圳从事翻译工作。像她这样来自一线城市的拼多多用户仅占7.56%。

当张怡有机会站到纳斯达克交易大厅的大屏幕前时，她甚至对媒体称，她会为国外的朋友代购拼多多上的东西，“他们喜欢made in China”，因为这代表“性价比、便宜，但品质也非常好”。美国东部时间7月26日这一天，忠实用户张怡，代表拼多多，在纳斯达克按下橘色的按钮。

另一位居住在美国的中国人，从拼多多上市中受益更多，他就是段永平，拼多多的天使投资人。段永平在美国西海岸过着“喂马劈柴”的生活，自己开辟出一个菜园子，想吃什么就种什么。当拼多多CEO黄峥还在念研究生时，就常来这里拜访。

上市当天，黄峥在上海中心大厦。因为患上中耳炎，气压变化会让他的耳朵非常难受，纳斯达克首次破例，允许拼多多在上海和纽约两地同时敲钟。他与张怡同一时间按下按钮，钟声响起，拼多多的logo滚动着。

一时间，掌声、欢呼、闪光灯挤满了两个交易大厅。拼多多的股票代码——PDD从屏幕中央冒出来。

PDD，这三个字母背后，是一个创业三年即上市的中国神话，也是一个卷入了三亿人的中国故事。一个从段永平的小霸王横空出世起，就似曾相识的中国故事。

一

“老段对我的影响非常大，陈明永是大徒弟，沈炜是二徒弟，金志江是三徒弟，我算是下一代的四徒弟。”在上市前，黄峥对媒体说。

陈明永、沈炜、金志江，这三位“师兄”分别是OPPO、vivo、步步高的CEO，与拼多多一样，背后站着同一个师父，段永平。

黄峥和段永平都算白手跨越阶层的精英。恢复高考那年，16岁的段永平从江西南昌考上浙江大学无线电系。20年后，黄峥保送浙江大学混合班（竺可桢学院前身）。此前，他从杭州郊外一所小学考上了知名重点学校杭州外国语学校，成了那所学校前后9年唯一上杭州外国语学校的学霸。

黄峥与段永平的缘分始于另一个校友、网易创始人丁磊。还在读大学时，因为在MSN上帮助丁磊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黄峥与他成了朋友。2002年，黄峥前往全球排名第8的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读硕士，丁磊便把同在美国的段学长介绍给他，两人一见如故。

毕业后如何择业，黄峥也听从了老学长的意见，在势头正旺的微软和尚未上市的谷歌之间，段永平建议黄峥选择谷歌，因为“值得去看看，对将来创业有好处。去的话至少待三年。”

外界盛传，黄峥是段永平的干儿子。2006年，一贯低调的段永平再次回到公众视野，因为他花费62万美金拍下了与巴菲特的午餐。这顿午餐，段永平带上了黄峥。黄峥后来回忆，这顿饭带给他的最大价值，就是明白了简单和常识的力量。

黄峥掌握了这一力量，从谷歌回国时，黄峥已经实现财务自由，他看到了最容易被忽视的常识——存在另一个中国。存在于北京五环外，在星巴克、厨房用纸、天猫从未触及到的地方，对大多数生活在一线城市的相对富裕者来说，那是一个他们不了解，也可能不愿了解的“隔壁的中国”。

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6年中国统计年鉴，60%的人年可支配收入低于3.2万元，有40%的人低于2.1万元。2017年，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是25974元，至少90%的三口之家，年收入达不到20万元。50%的三口之家年收入低于6.6万元。最底层20%的三口之家年平均收入不到1.8万元。

二

首先注意到隔壁的中国，并教会黄峥进入其中的真正老师，是段永平。

在八十年代，贫穷是一个更广泛的事实。世界范围内已经流行开了任天堂SFC，划时代意义的任天堂掌机也即将问世。但在中国， 尽管有水货FC（即红白机）流入，也鲜有人买得起。段永平刚接下广东中山一个年亏损200万元的小厂时，看中游戏市场，开始仿制红白机。成品有一模一样的红白配色，相同的二极管和集成电路，产品性能也不赖，价格却只有任天堂红白机的四分之一。

小霸王游戏机一炮打响。

段永平脑筋活泛。1993年，他在小霸王游戏机中加入了电脑键盘，推出了小霸王学习机。那正是中国第二次个人计算机的普及高潮，电脑如身份象征一般进入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买不起电脑的，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小霸王学习机，两三百元的价格，就可以模拟上万元的个人电脑。

据媒体报道，小霸王产值在1994年达到4亿元，在1995年，这个数字再度翻番。“小霸王公司门口等待拉货的车排队都能排一公里，大年三十凌晨都挤满了司机。”当时负责拉货的司机回忆。段永平已经发觉了在中国做生意的命门：巨量的低收入人群+世界工厂的制造能力。

黄峥的拼多多复制了段永平创造的神话。据《财经》报道，拼多多2017年GMV(网站成交总额) 达到了上千亿元人民币，超过唯品会的729亿元，已成为中国电商销售额第三大的公司。

拼多多捕获了大量三四线城镇消费者。极光大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2月，在占据中国网民55%左右的三线以上城镇，拼多多在三线、四线城市的渗透率(21.38%、35.34%)甚至超过手机淘宝。

在拼多多的买家秀里，你会看到隔壁的中国的真实样子。大尺寸液晶显示屏就摆在水泥地上，一位穿上白色牛仔短裤的阿姨站在砖头垒成的墙圈里比着剪刀手，一条9.9元的铅笔裤下面配着一双沾了灰的黑布鞋。

他们都在北京五环外。

有投资人把拼多多的成功归结于抓住了移动互联网第三波人口红利带来的下沉人群。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黄峥回答：只有在北京五环内的人才会说这是下沉人群。

三

拼多多的发展极好地继承了段永平“巨量的低收入人群+世界工厂的制造能力”的策略。

在拼多多，小于30元的女装下单量以万计数。一台液晶电视机只需要300元。

从小霸王到步步高，再到OPPO和vivo，低价一直是核心的营销策略，到拼多多这里，低价已经从营销策略进化成为商业模式。

对拼多多，李添强有点上瘾，他已经买了一个充气筏、一个钓鱼包、一辆有奔驰车标的玩具电动车等等，从几元到几百元不等。不过质量也难免参差，比如给女儿买的洋娃娃、电子琴，质量尤其差，收到就扔了。

不过，鉴于价格非常便宜，李添强也就不那么介意偶尔的不成功了。黄峥不同意便宜是拼多多的优势，他换了一个说法，叫做占便宜，拼多多的核心竞争力就在于满足了用户占便宜的心态。十块钱买的芒果，九个里有七个好的，就是赚了，一元钱的薯片，有一半没有碎就能让人满意。

拼多多那一系列量分红包、抽奖、砍价等运营活动，同样基于“让用户觉得占便宜”的运营策略， 不买可就亏了。

比低价更尴尬的是假货。拼多多上市那天，出版人路金波发了条有趣的微博：创业两年半就上市，市值1600亿人民币。拼多多的确是商业奇迹，中国奇迹。不过我查了下该平台上售卖的果麦畅销书，我随机看的十本里，有十本是盗版。

拼多多的两位“师兄”就曾被嘲讽是廉价的山寨IPhone。然而2016年，“山寨iPhone”竟然成功把苹果挤出了中国智能手机销售榜前三。

在《商业周刊/中文版》的专访中，段永平并不掩饰他对苹果的热情，却也直白地说：“OPPO和vivo采取了一些苹果不愿跟进的策略，比如推出高性能但售价更为便宜的终端设备，苹果无法在中国战胜我们。”

OPPO、vivo和拼多多的亲戚关系显而易见。大力铺设线下渠道，加上砸重金做广告的策略，自步步高起就一以贯之。2016年，vivo冠名快乐大本营，花去了7亿元人民币。OPPO也现身各大综艺。

进入到2017年，拼多多的洗脑广告几乎出现在所有热门网综节目里，“拼就要就要拼多多”的旋律盘旋不散。2018年，拼多多还拿下了央视世界杯直播赛前广告位。

“投广告是为了告诉消费者我不是骗子。”黄峥这样说过。段永平同样看中广告的背书能力，1991年，段永平斥巨资40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第一则有奖销售活动广告。1996年，他更为步步高拿下了央视新闻联播5秒广告，花去8000万元。

四

几个月前，阿里巴巴对外发布了《2017年阿里巴巴知识产权保护年度报告》，报告说，假货正在从淘宝向微商和拼多多转移。

淘宝初创之时，也曾经历过假货的质疑。9.9元包邮就是淘宝的兵贵神速。

今天的拼多多，与当年的淘宝有类似的土兵法，拼多多投资人、淘宝早期创始人孙彤宇功不可没。假货的确在拼多多横行着。

就是两位“师哥”也未能幸免。

价格不过400元的VDVD、vivi牌手机，与千元的正经vivo并排在列。

在拥有了足够大的流量以后，阿里停止了向低价产品的流量倾斜，并把重点转向天猫。马云甚至放出话来，阿里巴巴共有2000多名员工全职负责打假。

当淘宝逐渐洗白，拼多多跟进填补了这个空白。“小米新品”和“大吸力老板”牌的家电从拼多多流入四五线小城镇，398元的“viviV9手机”已经卖出了1.1万件。

有人把拼多多说成是消费降级。黄峥对此的厌恶很真实。看到隔壁的中国的本来面目，你很难仰着下巴冷冷的指责嘲讽。“消费分级”或许更恰当，当城市里的年轻人逛网易严选，在天猫上选风衣，用海淘买化妆品时，有三亿人在拼多多上买厨房用纸。墙壁一直在，甚至愈加坚固。近几年，最能体现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在持续上升，2017年基尼系数为0.4670。较2016年上涨0.002个百分点。

在目力所及的朋友圈里，对拼多多假货的群嘲如一场狂欢，笑有人卖72元的拉菲葡萄酒，笑小米新品牌电视机挂在砖墙上，笑假货横行的拼多多让中国倒退20年。

没有多少人看到隔壁的中国的真相。2017年，中国拥有本科以上学历的人仅仅是5%，全国居民平均年消费支出是1.8万，月均1526元。在三四线及以下地区，有更为庞大的人口，和更低的可支配收入和消费支出数字。

隔壁的中国需要拼多多，就像曾经坐在地板上吹着吱呀呀的电扇的孩子需要小霸王一样。保护知识产权和贫困人口之间，形成一个异样的悖论。

在自己的公众号里，黄峥设想过资本主义倒流的场景，财富从富人流向穷人。可能的场景是一千个穷人向厂家提出需求，定制一款羽绒服。

这也是他多次阐述过的拼多多的愿景，远得看不清。

就在拼多多上市前，美国联邦法院受理了一家名为“爸爸的选择”的中国公司的诉讼申请，指控拼多多在明知是假冒商品的情况下，仍然销售印有该公司商标的产品。

7月28日，创维集团旗下RGB电子公司发布声明称：拼多多购物平台上出现大量假冒创维品牌的电视产品销售，严重侵害了消费者和创维品牌权益。

此前拼多多也声称，已经下架一批违规商品。然而，后来者立马补上了空缺。现在打开拼多多APP，这些页面仍然足以让你玩上半小时的大家来找茬。电器，洗衣粉，甚至红白机都有奇怪的牌子，小霸王D99最低只卖59元，有一款外观上一模一样的游戏机，更便宜了10元，仔细一看，品牌大名：霸王小子。

大家都不太记得，小霸王游戏机就是仿制任天堂红白机而来。这个隔壁的中国，从小霸王时代起，截止拼多多上市这一天，并没有多少改变。

参考资料：

1.《对话拼多多黄峥：他们建帝国、争地盘，我要错位竞争》

2.《解密拼多多：并不只是低价和拼团》

3.《成立仅3年，拼多多为何能在美上市？》

4.《段永平和他的门徒》

5.《段永平的美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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