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8日，北京一火车站迎来首个春运高峰日 图/视觉中国

在诸多不确定中走过2022年，疫情感染高峰与2023年春节先后到来。人们期盼久别重逢和把酒言欢，也揣着谨慎和观望。病毒仍未退出，甚至永久地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

随着年三十的临近，在失去亲人的悲伤和害怕失去亲人的纠结中，人们努力维持的那一份年味，也在摇摇晃晃中扑面而来了。

那个操持团圆饭的人不在了

爷爷奶奶操持的团圆饭，是19岁的小鱼最浓墨重彩的春节记忆。进入腊月，爷爷奶奶在家门口搭起柴火棚子，烟熏火燎地干个好几天，储备好足够整个家庭吃一年的腊肉；香肠也是老两口坐在门口一节节灌出来。过了正月，返工开学，孩子们的背包、行李箱、后备箱就塞满了腊肉和香肠。

爷爷奶奶的陪伴贯穿在小鱼的整个成长轨迹里。小时候，父母在深圳打工，爷爷奶奶也陪伴左右；到了上学的年纪，小鱼随爷爷、奶奶、妈妈回家乡念书；长大后，小鱼去长沙上大学，离开家独自生活。自此，一家人分居三地，只有春节是一年难得的团聚时刻。

爷爷与幼时的小鱼

早年间小鱼一家在深圳团聚

因为疫情，过去三个春节都聚不齐人，家里每个人都期盼着2023年春节的到来。可是，爷爷却永远留在了2022年。

12月底，爷爷感染新冠入院，身在长沙上学的小鱼想回家陪伴左右，但电话里爷爷谈笑如常，叮嘱她等上完课再安心回家过年。未曾想爷爷的情况急转直下。

2022年的最后一天，小鱼踏上归途，却在到家时收到爷爷去世的噩耗，孙女俩错过了最后一面。

小鱼出生那年，爷爷奶奶抱着她在深圳的合影

爷爷、奶奶与小鱼

小鱼原本有很多计划——她想和爷爷当面讨论一下刚刚过去的这届世界杯，爷爷年轻时是体育裁判，热爱球类运动，爷孙俩隔着电话讨论很不过瘾；她想给自己和爷爷奶奶策划拍摄一组三人写真；爷爷烧得一手好菜，小鱼想好好跟他讨教，把手艺继承下来......

但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回到家中，熟悉的一切与过往的记忆掺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爷爷看球专用的显示器仍亮着灯，椅子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乘灵车护送爷爷时，小鱼隔着车窗看到奶奶只身在路口目送，就是在这个路面，爷爷奶奶一次次目送她上车，踏上求学之路。

爷爷的“看球专座”

“我以后无法把跨年当作节日了，它只是每年的最后一天。”这是小鱼第一次体会亲人的逝去，也是第一次感受生活的无常。

葬礼过后，年味渐浓。一家人比以往过年更早地回到了家，既是为了春节，也是为了爷爷。

往年家人团聚饭都是由爷爷操持掌勺，今年只能爸爸、叔叔、婶婶轮流下厨，炒好菜，上了桌，大家才发现，桌上林林总总的腊肉、香肠、牛羊肉全是爷爷备好的。

叔叔做的腊牛肉和砂锅鱼头，小鱼总觉得少了爷爷的味道

睹物思人，饭桌上的话题也总是围绕着他。

“老爷子今年灌的香肠稍微肥了些。”

“牛羊肉，老爷子今年没少买。”

这个年，爷爷走了，但小鱼觉得，爷爷又还没走。

回乡的传统在这一年暂停

以往每年，33岁北漂青年阿河的春节序曲是这样的：年前几天，他从北京回到长沙，在长沙短暂调整后，与父母将大包小包的年货塞入后备箱，驾车回到乡下老家。

过了初六初七，一家三口作别父老乡亲回到长沙，阿河再作别父母回到北京。

这一路来回奔波，也是阿河一家从农村到城市的迁徙之路。上世纪90年代，父母领着年幼的阿河来长沙生活，后来阿河又考上大学，在北京工作。

每次被别人问起是哪里人，阿河会说是湖南人。可再问具体湖南哪儿，阿河就不知道该说浏阳还是长沙了。

老家往年的祭祖仪式

父母对浏阳老家有着根深蒂固的归属感，每到寒暑假就把阿河送回去，更别提春节这样的重要日子了。从记事起，阿河对春节最深的记忆就是在长沙与老家之间奔波。

老家过年也是极传统——该串的门不能偷懒，该行的礼数必须到位才行，辈分高低不能乱来。

阿河曾建议爸妈更换一下过年的地点和形式，比如去外地旅游过年，都被爸妈一口否决，“过年不回老家，那能叫过年？”

然而，2023年春节前夕，已经“阳过”的父亲主动提出来：“疫情还没过去，今年可以考虑不回老家。”

阿河意识到——新冠对于父亲的心理冲击远大于自己的想象，同时他也庆幸自己提前回到长沙家中，陪父母度过感染的日子。

12月，父亲收到一位老朋友的讣告

一线城市和二线城市的感染潮有一定的时间差。阿河在12月中旬“阳康”后，便回了长沙，用自己的“已阳之躯”，照顾“将阳未阳”的爸妈。他不敢回得太早，怕把外面的病毒传染给父母；也不敢回得太晚，怕父母需要的时候他不在。

父母也有自己的担忧——他们担心儿子过于奔波，在旅途之中复阳，还担心南北方病株不同，儿子二次感染。

这种纠结没有持续太久，阿河的母亲不久就测出了阳性。“时间正好，我恢复了体力，家人就开始了。” 阿河说。

在长沙家中，阿河负责操持一日三餐和日常家务，随时照顾在不同房间隔离的父母。这让他觉得很安心：分隔两地彼此担心，倒不如聚在一起互相照应。

阿河通过视频检测母亲的血氧指数

刷朋友圈，阿河发现不少生活在大城市的“阳康”青年，都有着和自己类似的轨迹——有人高铁一日往返，给有基础病的家人送药；不能回家的人，将爸妈直接接到北京；有人互相分享特效药购买攻略，甚至共享血氧仪，以备不时之需；还有尚“阴”的朋友，急急回到家中却被“阳”的父母挡在门外…….

阿河父母的症状都还比较轻，但他们朋友圈里的坏消息多了起来——谁谁去世了，谁谁的肺部感染了……“这个病，对我们老年人真是一个威胁啊！”这是60岁的父亲头一次承认自己是老年人。

“阳康”后，母亲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消毒一遍

一家人最终决定，留在长沙过一个清静的年，以往过年的传统可以再放一放。阿河决定操持起今年的年夜饭。他心里想：这个春节多少有点劫后余生的意思，爸妈习惯老家的春节传统，那我就把气氛搞起来，让三口之家在城里也过个好年。

在纠结中“留守”北上广

身处上海的小翼已一年多未与山东的家人团聚。三年来流动人次最多的春运到来，她却只能按兵不动。

28岁的小翼属于传闻中说的“决赛圈选手”——至今仍然未感染的那一小部分人，全家唯一一个还没有感染的人。

不久前，她跟家人宣布打算好好备孕，于是成为一家三代的重点保护对象。

老家的雪景，小翼非常想念那个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

宣布备孕不久，疫情政策就调整了，然后就是感染潮。2022年的最后一个月，小翼在山东的家人们陆续“阳”了。先是爸爸妈妈“阳”，然后是爷爷“阳”了住进医院，接着奶奶“阳”了隔离在家。

小翼只能靠电话、网络与家人保持联系，她从电话里听出家人的疲惫，也了解到爸爸叔叔姑姑三兄妹都是在“阳康”后不久就轮番去医院照顾爷爷，给隔离在家的奶奶送生活物资。而奶奶一个人在家，一定也体验着忐忑和孤独。

身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小翼只能叮嘱爸妈不能太劳累，否则影响康复；每天在电话里陪奶奶聊聊天，鼓励她多吃、少想。她努力从电话那头的声音中辨别出他们的真实状态，生怕家人报喜不报忧。

小翼多次试图回家照顾家人，但都被家人轮番劝阻。

白天的担心总是转化成夜晚的梦，小翼梦到奶奶在家里一个人转悠的样子。

上一个春节，小翼家的团圆饭菜色

在身边的同事朋友张罗着买票回家，妈妈打来电话，让她春节也不要回去。

可隔天，妈妈又打来电话问要不要考虑回家。“结果没等我开口，她又自己否定了。妈妈很纠结的。”

过了小年，上海的年味渐浓，小翼最近总想起小时候过年的种种情景——

在奶奶家睡觉，半夜醒了看会电视，奶奶再热一碗银耳羹，又暖又甜。

除夕，小辈们熬夜守岁，奶奶全程陪着，直到新年钟声响过，她才哄着孩子们一个个睡去。

好在如今，爷爷已经出院，奶奶也已康复，爸妈心情轻松了不少。然而老人仍需要静养，一家子都暂停了春节活动。小翼也打算与家人同步，踏踏实实在上海过年。

在网上搜索“今年春节要不要回家”时，她发现选择“不回”的大有人在，尤其是身处大城市的年轻人。大多是家人有“阴”有“阳”，担心家中年迈的老人感染或二次感染。

小翼从老家挖回来的薄荷在上海发芽了

怀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对家人的思念，小翼在工作室里录了一首《人世间》。她想送给家人，以及在这个春节里和她一样经历了不安的人们。

“生活还是得继续，过了这个冬天，春天也会是团圆的季节！”她说。

撰文/song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