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小刚

编辑:女子坊2023-01-06 09:15:04百姓民生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一.刘刚在一家报馆干了12年,终于狠了狠心,离开了媒体。这天换成十年前,我都能想到他咬牙切齿,愤愤不平走出报馆,一脸不甘心的样子。然而到了今天,他大概只会讪讪笑笑,沿着门口的停车场,一声不吭钻进网约车[db:内容简介]

一.

刘刚在一家报馆干了12年,终于狠了狠心,离开了媒体。

这天换成十年前,我都能想到他咬牙切齿,愤愤不平走出报馆,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然而到了今天,他大概只会讪讪笑笑,沿着门口的停车场,一声不吭钻进网约车,悄悄走掉。

你以为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多了。人到中年,真的欲哭无泪,没有灌下二两马尿,一滴泪花都挤不出来。

想想凡人啊,总会被岁月一锤一锤给砸弯。你腰杆挺得越直,它就砸得越狠。

刘刚不高,但挺得特别直,所以被砸得也特别狠。

他生猛过,不可能永远生猛下去。

40岁这年,感觉他心里有根绷了快20年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二.

我是被刘刚「骗去」北京的。

第一次见他,他刚接管报馆网站的快讯版块,正踌躇满志,拉大旗招人马,准备推进报纸的新媒体转型。用他的话说,叫「搞一番大事业」。

见面那天,北京的雾霾特别重,浓郁得用手都划不开。

报馆门口有一根特别大的烟囱,又老又长,冬天开始自供暖的时候,就往外呼呼喷气,仿佛用力在艹天空,充满大炼钢的遗风。

他藏在破旧的工位后面,背后是个大暖气片,露出一张娃娃脸,腼腆的很。咧嘴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那年刘刚32岁,像极了刚毕业的大学生,唯独不像那根烟囱。

时隔多年,我甚至不记得他和我聊过什么。

后来从别人口中才知道,我走以后,他拿着我的简历屁颠屁颠跑去找领导,说,我招来了几个人,至少可以干几年。

噢,我还以为能干一辈子,居然是那个炮灰。

三.

炮灰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每天10点开工,从群租隔断房出来,坐484路公交去报馆。而当你到的时候,刘刚永远都在工位上。然后在他的虎视眈眈之下,开启一天的新闻选题搜寻。

日子过于充实,过得像关不上闸口的水龙头。

期间过程按过不表,不是和地方官员撕扯,就是在和受访对象你来我往,反正一天都是举着电话唇枪舌战。等你有空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已经暮色四合。

那些年的选题也格外刺激。几乎你能想象得到尺度最大的新闻,都能在小破隔间里面遇到。

听听这些新闻成色,采访就不可能特别顺利。

着急的时候,刘刚就开始自己打电话。然后隔了几分钟甩给你一个电话:「这是那个市长的手机」。

快节奏的工作一般要持续到晚上8点以后。如果有报纸上版,正是最重要的截稿时间,忙完大概已经是晚上10点。

这时候回过头,刘刚还亢奋地坐在那。

四.

我的记忆里,他就应该像个永动机一样坐在那。那里有他的根。

你可能很难理解有这样一个几乎是为新闻而生的人。他不通人情,不善交际,关键时刻勇于表达,被逼急了就陷入沉默。他没什么时间顾及家庭,顾及身体,顾及睡眠,一到撞上新闻的时候,却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自己,向每一个现场扑过去。

相交多年,我不知道太多和他的生活有关的故事,不知道他业余喜欢干些什么。他嘴里反反复复的,永远只有新闻。

他见不得我们惰怠,看不得敷衍,听到别人提前下班去打麻将,能把鄙夷写在脸上。

我们就坐在工位上,每人抓着一台座机,配合着亢奋的刘刚一起舞蹈,不断给各方打电话,最后开始噼里啪啦码稿子。

中国的儒士从来都喜欢喊横渠四句,以解天下于倒悬为己任。

那时候我们都真诚地相信,新闻能够改造这个世界,我们在键盘上用心敲出的每一行字都将掷地有声,最后都能变成一种力量。

支持社会进步的力量,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力量,让黑暗和丑恶无处遁形的力量。

这些是刘刚告诉我们的。我们相信这一切,也相信刘刚。

五.

后来,小隔间的人开始慢慢走散。

这家报馆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更像一个新闻界的黄埔军校。有的人奔着镀金而来,有的人奔着梦想而来,有的人满怀希望而来,来寻找一个标杆,一个圣地,一个念想。

然而在那里,最后没人能捡得到多少黄金,浪掷出去的青春和希望大多也不见回响。单相思的事儿本就是一厢情愿,久而久之,淘金者终究会走,会散。

团队里第一个走的是大鹏,第二个是鲁总。

刘刚先是劝诫,然后是沟通,再然后是生气、愤怒。在他心里,这是对新闻的背叛,他恨一切背叛。

那几天的刘刚一脸阴霾,像极了北京的叆叇天色。

我坐在工位上,听他激动起来甚至开始怒吼,「你难道不享受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花鼓龙灯夜,仗剑走天涯的生活吗?」

鲁总没接话,他也无话可说。

这份恨意,我相信他留存了很久。但鲁总结婚的时候,他还是和我们一起去了婚宴。

鲁总站在台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白色衬衫的下摆被整齐地塞进黑色西裤里。

刘刚没见过这样的鲁总,坐在底下,一直不说话,腼腆地笑。

六.

北京的商品房层高逼仄,但一到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万家灯火通明。

我们几个年轻人在报馆背后的胡同里面穿梭,蹲在路边吃最便宜的烧烤,冬天喝不用冷藏的啤酒,抬头望去,漫天灯火。

四九城真好看啊,可是,是我们落脚的地方吗?

但刘刚好歹是落了脚,结了婚,有了娃,买了房。他坚定地相信,自己从四川一小县城走到北京,新闻是支撑他前行最有力的手杖。

他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出老茧,他会先从自己在学校卖洗发水讲起,继续说到江西的一家报馆,说到自己和城管一起出去查小贩,然后说到自己在东莞一家报馆参加过入职军训,再然后说到来北京辗转了2次,才来到这里。

后面关于调查记者的生活听起来更精彩一些:他和大师王林的斡旋、他去毕节还原闷死在垃圾箱的故事、他在加纳和远渡采金者对话,在巧家现场奔走……

在检索这些新闻的时候,我发现,不少内容,已经在海量的互联网信息垃圾里面,翻找不出来了。

但在那时候,大家都坚定地相信,新闻用石墨印到纸张上,可以留存百年,墨香不会散去。

现在你还以为,那些以为带着永远字样的承诺,就不会说散就散吗?

七.

后来的刘刚越来越暴躁,暴躁了就喜欢骂人,能恶狠狠地把你骂个狗血淋头。

能让他暴躁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工作压力,比如生活压力,比如睡眠不足,甚至可能是一条稿子千方百计没能发出来。

至于原因,他从来不说,我们也只能猜,然后等着挨骂。

但是他骂你归骂你,真到出大错的时候,反而不骂了。能帮你扛的,他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扛过去。

不管人前人后,他总会帮你。他觉得这些是应该做的和承担的,但他依然不说,依然沉默。

人年轻总有暴虎冯河的时候。那些年,他帮了我很多。这件事,我对他是服膺的。

在他那里,你不用送东西,不用拍马屁,甚至逢年过节,你连新年快乐都不用发一句。

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些事怪你。他需要的是你7x24小时开机待命,是快速能响应进入工作,是热爱新闻像热爱生活一样,是「做新闻不能等天亮」。

而他也绝对真挚,他甚至会告诉你,自己几度想过放弃新闻,一次次犹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那些年,让我一度天真的以为,原来这职场居然就应该是这样,原来和领导的相处之道就应该是这样。

八.

我们共事了7年。

和谁呆7年,你都会慢慢揣度出来一些规律:原来他喜欢吃酸辣土豆丝,原来他休息时候还会看美剧,原来他有过热衷于古惑仔的过去。

但岁月,不会放过每一个在新闻道路上磕长头的人。

从管6个人,到管130个人。职权的变宽,并没有让他更加幸福,也没有让他的生活质量更加丰沛。

开始他还喊「新闻专业主义」,后来这句话都成敏感词了以后,他愈发沉默,开始操忙于琐碎事务,事无巨细,直到累垮了身体。

开头的时候,我们总是半夜能叫他起来审稿看突发新闻,再后面,我们打电话也叫不醒他了。那时候,他就已经太累了。

35岁那年,他的头发就开始白得越来越多。到后来,一个不到40岁的小伙,居然需要靠染发来掩盖自己一头白发。

7年的每一天,我都看到生活的锤子在向他挥下。他被锤倒以后嗷嗷叫地挣扎爬起来,然后再倒下,再爬起来。到后来,他甚至没法在自己的生活中匀速直线运动。

有一瞬间,我恍惚中,想起了那个在五丈原的寒夜里,点起七星灯为自己续命的诸葛亮。

这世界总是互有亏欠。这家报馆苛欠他的,怕是永远还不清了。

九.

我们最后一面的会面地点,是在报馆对面的湘菜馆。

做记者都穷,湘菜好下饭,他又是四川人,好辣口,于是我们最常吃饭的地方就是湘菜馆。

最有意思的是,这家湘菜馆的老板,也叫刘刚。

北京这家报馆从来不缺叫「刘刚」的人,里里外外来过好几个,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这个刘刚。

他喜欢古惑仔,古惑仔里面,大家总是热衷于称兄道弟。所以,他总喜欢叫人兄弟。

他也经常叫我兄弟。但我知道,只有新闻才是他的兄弟,是他的长辈和子嗣,是他前半生的身家性命。

而幸福大街,藏着他12年来的梦,那里是他这辈子的衣冠冢。

我劝他,不行就走吧。实在不走,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这次,他没有摇头反驳我。

他突然问我,如果不做记者了,还能做什么?

我一瞬间听懂了:他在这里燃烧干净了自己的青春,这次,大概真的决定要走了。

十.

对了,大家都叫他刚哥。

离职那天,他说,「以后就别叫刚哥了,小刚为媒体老师做好服务。」

是啊,活了半辈子,哥不哥的太累。

那就叫小刚吧。

小刚,记得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向前走,别回头了。」